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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的激情

2006-02-07 18:24:00 来源:博览群书 桑本谦 我有话说

“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一场)借夏洛克之口,莎士比亚强调了报复是人类的本能,如同死亡、流血

和发笑一样,报复似乎是受控于神经中枢而独立于理性思考的。社会科学和文学作品一样,经常把报复理解为受激情驱使的、难以抑制的一种本能冲动。亚当・斯密在其《道德情操论》中就将报复的激情称为“自然天性”。

观察人类的报复行动,最容易从中发现人类和动物相似的一面。在奋力反击的瞬间,心跳加快,脸色发白,精神亢奋,力量骤增,全身的血液集中到四肢,意识中除了残酷的天性之外一片空白,这些生理和心理反应与一只愤怒的狗的确没有太大差别。战地指挥官对人类报复本能的理解最为直观,他们清楚,肉搏战之前的动员工作十分重要,但当厮杀开始之后,继续鼓励士兵英勇杀敌就几乎是多余的了,一旦搏斗刺激起士兵们最原始的报复激情,即便鸣锣收兵,也不一定能把“杀红了眼”的士兵从战场上招回来。

自亚里士多德以来,情感(尤其是激情)就一直被视为理性的对立面。心理学家更是以其雄辩的气势主张,人类行为以非理性为特点,经济学上“理性人”在现实世界中很少见,即便在经济市场上也是如此,更不用说在这些市场之外了。但是许多现代理论家已经开始挑战亚里士多德情感与理性的对立命题,并提出情感是认知的一种方式。这不仅体现在情感反应通常是由信息激发的,而且体现在,情感能够表达对信息的评价因而可以取代通常意义上的推理。当我们对某种侮辱做出愤怒反应时,这一反应就表达了不赞成,即便不依靠情感,通过一步步推理我们最终也能得出这个否定性评价。

情感的价值在于节省决策的信息费用,当用严格推理来处理信息的费用极其高昂的时候,根据情感做出反应就是一种经济的决策方式。尽管,以情感取代推理,难免会使人犯错误(这正是人们把情感与理性对立起来的主要理由),但当严格推理的信息费用高于错误决策的预期损失的时候,这种错误是应当容忍的,因而此时以情感取代推理就是划算的。相反,倘若任何时候都依靠严格推理做出决策(像电影《雨人》中的男主人公),人们将无法安排自己的生活,解决到哪家餐馆去吃饭的问题也会令我们心力枯竭,更不用说选择配偶或是决定是否向另一个国家的反政府武装提供援助等等麻烦得多的问题了。进化过程为我们设计的情感基因使我们获得了生存竞争的优势,而那些没有情感基因的人们――在进化过程中可能的确出现过这种人――却由于被迫承担严格推理所需要的高昂信息费用(这会使他们心力枯竭),而在生存竞争中被彻底淘汰了。至少在进化论的意义上,情感并非理性的对立面,恰恰相反,它是与自然选择的逻辑相吻合的一种更深刻的理性。

按照经济学的逻辑,报复(尤其是受激情驱使的报复)从某种意义上的确不理性。经济学家告诫我们,要忽略已经沉淀的成本(“别为洒了的牛奶哭泣”),这就是说,无论你对侵犯者施加多大的伤害,你自己遭受的伤害都毕竟无法挽回了。为了报复你将要承担的任何风险和成本,都只会增加你已经遭受的损失。由此看来,一个理性人不会实施报复。但是,如果理性人不会实施报复,就会使他受到更多的侵犯,因为在侵犯者看来,理性人的理性――让过去成为过去(用经济学家的术语说,就是忽略“沉淀成本”)因而不会对侵犯者进行报复――实际上是降低了侵犯者采取侵犯行为的预期成本。相反,受激情驱使而不计后果地实施报复行动,可以有效削弱侵犯者的侵犯意图并阻止侵犯者逃避报复的侥幸心理,正因为如此,向潜在的对手展示自己的报复激情是一种有效的威慑策略,一个响亮的口号就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马克斯・舍勒显然已经看到这一点,所以他认为报复行动包含着以牙还牙的清醒意识,因而不仅仅是一种冲动行为。(Max Scheler? Ressentiment? Schocken? 1972? p46)

密执安大学的政治学教授罗伯特・艾克塞罗德在其博弈论经典之作《合作的进化》(1984年)一书中用类似“讲故事”的方式叙述了一个计算机模拟竞赛的过程。他让每一个模拟参赛者在“囚徒困境”的游戏中固定地执行一种由专业博弈理论家提供的策略,然后让这一策略与其他策略、与自身、与一个“随机策略”(即以相等概率随机选择合作和背叛的策略)分别对局比赛。每场比赛共进行200回合,赛后通过累计每个策略在每场比赛的得分来比较不同策略的优劣并从中寻找一个最佳策略。共有14个模拟参赛者选择了复杂不同的14个策略,这些策略是由心理学、经济学、政治学、数学和社会学五个领域的专业学者提供的。令人惊讶的是,由加拿大政治学家安那托尔・拉博泡特提供的“以牙还牙”策略(tit for tat)以平均每场比赛504分的成绩名列榜首,最终赢得了这次比赛。“以牙还牙”策略是所有参赛策略中最简单的,这个策略一开始选择合作,然后在每一个回合选择对手在上一回合采取的策略;也就是说,如果对手在上回合选择合作,“以牙还牙”者就在这一回合也选择合作,如果对手在上一回合背叛了他,“以牙还牙”者就在这一回合以背叛相报复。因此,“以牙还牙”是一种“以恩报恩、以怨报怨”并且“恩怨分明”的策略。在“囚徒困境”的博弈中,“以牙还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策略,最广为人知的一点是这个策略能够促成高度的合作,不仅两个采取“以牙还牙”策略的玩家相遇时会出现稳定的合作,而且“以牙还牙”策略还能诱导或强迫采取其他策略的玩家也和它合作。(Robert Axelrod?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 Basic Books? Inc.? 1984? p27~54.)

在艾克塞罗德设计的计算机模拟实验中,“以牙还牙”者对其报复行动从来不作精心的计算,不考虑报复给自己带来的浅层成本,“以牙还牙”显然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策略,它简单朴实、墨守成规,甚至多少有点“情绪化”的固执。然而正是这种品质使“以牙还牙”策略成功建立了对背叛者的威慑。或者说,报复对于“以牙还牙”策略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本能。

在真实的生态竞争中,像“以牙还牙”策略在虚拟的计算机竞赛中一样,那些禀有报复本能的人会比其他人更加成功。尽管有时报复行动会以灾难而告终,但如果没有报复本能,就很难建立一种强有力威慑,这会使一个人在前政治社会中完全丧失抵御能力,因而,为真实或假想的伤害进行复仇的激情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就最终固定为人类基因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是报复激情成为“自然天性”的由来。作为“自然天性”的报复激情,可以有效排除报复行动的机会主义态度,也就是说,受报复激情的驱使,人们已经不再斤斤计较报复行动的利弊得失,就像惩罚一旦被规定为法律,国家就不再考虑惩罚罪犯的浅层成本一样,报复一旦诉诸于激情,报复行动就在人类心灵结构中被“制度化”了。

尽管报复的激情的确很容易酿成社会灾难,然而如果人类缺乏报复的激情,无法遏止的侵犯行为将会给一个前政治社会带来更大的灾难,毕竟,在这样的社会中,国家的尊严和法律的权威还没有把报复从社会中驱逐出去或将其边缘化或用一层帷幕将其遮掩起来。更何况,如果过度的报复总会招致对方的反报复,那么这一结果本身就会迫使报复者克制自己报复激情并控制自己报复程度。正如报复可以震慑挑衅,反报复也会矫正报复过度。并且,为了避免血仇和冤冤相报,社会在群体规模上就会发展出禁止报复过度的社会规则。

如果平均说来,报复激情的失控会降低一个人的生存几率,那么自然选择就会转青睐于那些较为克制的人们。于是,理智的基因作为矫正激情过度的一种心理机制又在生存竞争中繁荣起来,直到矫枉过正之后过度理智的基因同样会被进化过程所淘汰。这样,自然选择的钟摆就在理智和激情的两端之间不断摆动,但最终会固定在一个最恰当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适度理智与适度激情的恰当结合会使一个人获得最强大的生存竞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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